秦晓玥蹲下身,默默帮着挑拣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。
她低着头,没应声,心里却转得飞快。
她知道,1980年的深市,正处在一场巨大改变的前夜。
风向在悄悄改变,政策在松动,城市在躁动。
进纺织厂?
一个月二十一块钱,外加定量粮票,听起来是笔不小的收入,可她不甘心。
她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困在流水线旁,日复一日地织布、缝线、打卡、下班。
她要的,是那股刚刚刮起的特区春风。
晚饭简单得让人心酸。
桌上只摆着一碗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鱼汤,汤里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。
秦晓玥一边低头吃饭,一边悄悄打量这个家。
父亲叫秦德文,是个靠出海打鱼为生的渔民,每天天不亮就摇着小船出港,风里来雨里去,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。
母亲刘小英身材瘦小,手指粗糙,偶尔帮人缝补衣服,挣点零花钱,贴补家用。
弟弟秦家俊才十五岁,已经不上学了,跟着父亲上了船,白天捕鱼,晚上补网,小小年纪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。
妹妹秦家宁年仅八岁,还不到上学的年纪,整天光着脚在泥地里跑,脏兮兮的小脸,却总带着天真的笑。
一家五口挤在三间破旧的瓦房里。
屋顶的瓦片缺了几块,下雨天会漏雨,墙上裂着缝,风吹进来呼呼作响。
电灯是前年才接上的,电线老化严重,灯泡常常一闪一闪。
“工资二十块,外加三斤粮票。”
秦德文坐在桌边,啃着半块烤红薯。
他抬起眼,看了女儿一眼,“比你妈做针线活强多了。人家一个月也挣不了十块,还得求人介绍。”
“爸,”秦晓玥抬起头,手指紧紧攥着筷子,指节微微发白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,“我不想进厂,我想自己搞点小买卖。”
“啪!”
秦德文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,震得碗筷都跳了起来,筷子直接飞到了地上。
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。
“搞什么买卖?那是犯法的?”
秦晓玥咬着嘴唇,低着头,一句话也不敢再说。
“老秦,你先别急……”
刘小英见势不对,赶紧插了一句,声音压得很低。
“现在上面的风向是有点不一样了,听说……听说特区要搞开放,允许私人做生意了……”
“不一样个屁!”
秦德文猛地扭头瞪向妻子。
“去年隔壁刘老三卖电子表,被抓了现行,到现在还关在劳改所里!你忘了?你还敢提这个?要是咱家闺女也惹出事来,咱这一家老小,怎么活?”
他转过头,目光死死盯住秦晓玥。
“听我的,明天就去纺织厂报名,老老实实上班,别整天胡思乱想!那些东西,不是咱们渔民家的孩子该碰的!”
夜里,屋外虫鸣阵阵,风从窗缝钻进来,吹得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动。
秦晓玥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,身下的床板又硬又窄,翻身时总会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她睁着眼,望着屋顶那道长长的裂缝。
她悄悄翻了个身,确认父母和弟妹都已睡熟后,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。
她轻轻掀开一页,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,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。
除了磁带、音乐那几页还能看懂,别的字迹模糊得几乎无法看清。
她凑近了看,眯起眼睛努力辨认,只偶尔能蹦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。
“这也太玄乎了吧……”
她正要合上笔记本,动作却突然顿住。
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。
她立刻停下动作,轻手轻脚地从床边站起,悄无声息地走向父母房间门外。
木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,她屏住呼吸,生怕被察觉。
靠近门缝,她听见母亲在小声说:“家里真的快揭不开锅了……孩子的学费还欠着,米缸已经见底了,明天还得去借半袋面……”
“我知道!“可做生意,太悬了……现在这政策一天一变,今天让你干,明天就可能抓你。要是出了事,全家都得遭殃,你让孩子们怎么办?”
秦晓玥站在门外,,攥紧了拳头,眼眶不受控制地有点发热,一股酸涩涌上鼻尖。
她不是不懂,她都懂。
她只是……不甘心。
明明她来自三十年后,知道这世界会翻天覆地,知道小生意能起家,知道个体户能翻身。
可此刻的父母,却被困在现实的泥潭里。
她缓缓转身,回到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木床前。
她蹲下身,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。
她轻轻解开布包,露出里面的东西:二十九张一块钱纸币,纸角卷曲,沾着油渍和汗水的痕迹;还有一些零散的角票和分币,用一根橡皮筋潦草地捆着。
“三十块……”她低声数着。
这点钱,在2023年,连杯普通奶茶都买不到,甚至连一包薯片都不够。
可在这会儿,1980年的夏天,这三十块,是一家五口的命根子。
窗外,海浪轻轻拍着岸。
远处渔船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,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。
她得靠未来的见识,加上这本残缺的“秘典”,在这风口浪尖上,赌一把,闯出一条活路。
明天,她要跟着妈去镇上卖鱼,亲眼看看这1980年的市场到底是个啥样。
鱼多少钱一斤?
有没有人讨价还价?
集市里有没有管理?
哪些东西畅销,哪些人能买得起?
她要记下每一个细节。
月光斜斜地洒进来,银白色的光斑落在水泥地上。
她突然想起,在2023年参观深市博物馆时,有个展厅专门讲“开放头一批个体户”。
玻璃柜里就放着一盒磁带,标签早已褪色,字迹模糊不清,但旁边写着说明:“1980年代初,第一批走私与合法渠道并行的音乐磁带,点燃了文化热潮。”
讲解员站在一旁说:“谁也没想到,当年他们手里卖的磁带,后来成了那个时代的印记。一盒小小的磁带,承载了千万人对自由与美的渴望。”
而现在,她正站在这个时代的起点。
不是旁观者,而是参与者。
她手中握着的,不只是一个笔记本,更是一张通往未来的船票。